2013年的3月,是我大学的最后一个春假。《毕业生》电影的主题曲已经响起,而我也像那男主角一样惶惶不知所措——辉煌的本科四年不代表着进入社会之后就会一帆风顺,我也对自己的明天除了“去体验、去经历、去收获”之外并无具体的计划。条条大路在眼前敞开,却又觉得无路可走。就在这时,我在德州奥斯汀(Austin, TX) 的书店里巧遇了一本书——《Wild》。
《Wild (Lost and Found on the Pacific Crest Trail) 》讲述了一位经历过悲惨童年、 吸毒、离婚、堕胎等遭遇的年轻美国女性在”太平洋山脊径”(Pacific Crest Trail)上徒步了1600公里后重拾人生的故事。拿起这本书之时我觉得”太平洋山脊径”如同一个遥远的神话, 也只有女主角这样拥有复杂人生背景的人才会愿意徒步踏上这条疯狂的路。
殊不知, 一个月之后, 我便毫不犹豫地决定利用37天完成一条800公里的科罗拉多栈道(Colorado trail)。更出乎我意料之外的是,从科罗拉多回来后,自己并没有就此停歇脚步,又历时137天完成了4200公里的太平洋山脊径。就这样,在大学毕业后的两个夏天里,我徒步走完5000公里,成为了完成科罗拉多栈道(CT)和太平洋山脊径(PCT)的第一位中国女性。
这些看似简单干脆的数字里面,却包含了长达数月的精心准备和险象环生的户外经历。在徒步科罗拉多栈道的第23天,我经历了一次惊心胆战的身体失温事件。当时,洛基山脉的季风季突至,乌云从四面八方袭来,我在树线之上没有藏身之地,也因为偷懒没有提前换好雨裤, 于是腿很快就被淋湿了,最严重时手脚冻僵,几乎完全无法自理。好在我身边还有一位同行者,也是我的心灵导师——来自日本的长沼先生。在他的悉心照顾下,我才免于陷入生命危险。在这37天里,我既享受到了独自在林间原野山泉湖泊之间畅游行走的喜悦,也体会到了独身户外徒步的艰险恐惧和孤独。
从科罗拉多返回纽约后,坐在皇后区的公寓里,我知道自己的心还留在几千公里外的洛基山脉。长距徒步犹如一剂慢性毒药,它并没有颠覆我的生活,却从内而外永久地改变了一个人,对我本是向往自由的心不断召唤。于是,“再走一条长距徒步线路”的想法应运而生。这是当下我认为最正确的选择,也是唯一的选择。而走哪条路线呢?《Wild》这本书突然又跳回了我的视线。
风起了,归来吧。
于是,我开始了漫漫8个月的体能训练和为走PCT线路的准备工作。其间我从纽约搬到了达拉斯,并找了一份餐馆临时工,为徒步计划攒钱。
因为吸取了CT上失温和迷路的经验教训,我对PCT的任何一个环节的准备都不敢松懈。选择什么装备?穿什么样的鞋?途中有哪些城镇可以补给,哪些物品需要寄包裹?野熊来了如何面对?如何确定自己不会迷路?暴雨暴雪来袭后怎样让衣物保持干燥? 在下载了4份地图并且备齐了纸质地图,试过20双鞋,选定29个补给城镇,看过10余本指南书,参阅了起码30份他人的徒步装备清单,看过5部以上PCT的纪录片,跟10余位成功完成PCT的徒步者聊过,每天观察加州、俄勒冈、华盛顿的雪情后,我才确定自己差不多准备好了。
PCT是一条从墨西哥一路向北,延伸到加拿大的纵贯线,全长4200公里,是美国最长的3条长距徒步线路之一。它全程穿过美国西海岸的3个州(加利福尼亚、俄勒冈、华盛顿),经过7个国家公园、26个国家林区和43个国家保护区。
2014年4月4日,我站在了美国-墨西哥国境线上的PCT起点纪念碑,并在签到簿上写下“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几个字。我不知道前方等待我的会是什么,但我的心跳无法对自己撒谎——这也许会是我人生中最漫长最奇妙的一次冒险,而美西的山川将会被我用自己的脚步来丈量。
PCT徒步一开始,我就觉得自己仿佛回到了熟悉的家。因为已经有了徒步CT 800公里的经验,我对长距徒步已经不再陌生。可是,我渐渐发现PCT和自己设想中完全不同。人,竟是这条野外栈道上最大的主角。周围突然出现一大群有意思的人,我开始想和他们同行,扔掉自己原有的步伐——这是我在PCT旅途上内心最矛盾之处,也是最大的收获所在。
在栈道上,我遇到了两位风格迥异的徒步者——卡洛斯和艾德。生于墨西哥的卡洛斯现在旧金山硅谷工作,他阳光活泼,肌肉发达,有点和传统意义上的“码农”形象不符。而艾德跟我父亲同龄,是个乐天派,跟任何人都能谈成一片,我亲切地称他为“奶爸”。这两个腿长力壮的大男人与我组成了“石头队”,自大熊城之后就一路同行,几乎在同一时间到达旅程终点。
于是,PCT由我最初定位的“自然之旅”变成了一次“人文之旅”。周围的战友们和我相濡以沫,共同迈向加拿大,并出乎意料地志同道合。他们当中不乏事业有成的西雅图银行家,加州西海岸的品酒师、牙医,也有20岁出头的无业游民,刚毕业的大学生,甚至还有17岁独行的小姑娘,以及带着只有6岁小孩的一家三口。
除了同行的这些徒步者外,栈道上还拥有独特的“栈道天使”文化。这些“天使”为徒步者提供各式各样的帮助——小到建立藏水点(在沙漠上比较干燥的地方放置许多瓶装饮用水),准备“栈道奇迹”(在栈道上为徒步者设立放置零食、饮料的地方,有时“天使”也会到现场为徒步者做饭);大到敞开自己的家门,让徒步者借住、洗澡、洗衣、休息等等。从南加州开始,我就体会到了这片“热情沙漠”的魅力。这是长距离徒步特有的栈道文化——不求回报的付出分享,目的只是为了帮助我们这群疯狂的“游牧民族”抵达终点。
相较于队友的体格,身高不足一米六的我为了确保能跟上他们的脚步,每天都在“强行”。这也成为我在PCT上另外一点感受至深的地方:人的意志力会激发我们不断挖掘自己的潜在能力,让我们的身体达到并超越自己的想象。正是在和他们一起徒步的过程中,我发现了自己身体里的巨人。“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这些老生常谈的励志语句突然都被赋予了生动的诠释。最终,我们三人以提前计划一个月的速度抵达了加拿大。
当回忆起这段徒步之旅,途中走过的最美风景非西耶拉山脉(High Sierra)莫属。西耶拉被约翰穆尔称之为“光之山脉”。亿万年来火山熔岩从地底上升,又被冰川割裂侵蚀,加上风力和水流的作用,西耶拉的花岗岩山石雄起秀丽,险峻而不失大气,仿佛另一个星球上的众神集会。上帝随手撒下的棋子,被这光谱任意地排列组合,在四季和星辰的旋转中映射出太阳的光辉。加之我徒步至西耶拉时,群山依然身披白雪,有时驻足屏息,觉得整个地球仿佛只剩下了自己。
但是最美丽的风景深处,也隐藏着最致命的危险。进入西耶拉山脉之时,赶上了早春最后一场暴风雪,由于前一天太阳镜被摔坏,身体又有轻微高反和雪盲症,第二天从毫无脚印的雪地中寻觅补给点时,我连续几天累积的疲劳感终于爆发,不得不在西耶拉脚下的独立城(Independence)休整了两天才重新上路。
重新上路后我面临一个窘境——跟我同行的卡洛斯和“奶爸”等都已经在一天前出发,我“光荣”落单了。5月份的西耶拉十分不适合一个人徒步:雪线低,溪水深,林线之上的栈道几乎都被雪掩埋。别说雪会减慢一个人的行走速度,迷路和失温也都是十分常见的危险之一。
于是,在独行的整整1周里,我每天早上面对着被冻成冰块的跑步鞋,每天下午面对着齐腰的积雪,在栈道完全被雪掩没的情况下,日日要翻越一座座一万英尺以上的山口。突然之间,PCT的难度陡增,没有冰斧,没有同伴,留下我一个人在这冰天雪地中独自挣扎,只感到“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但我深知,一个人独行的时候,天地间只有自己对自己的生命负责,不能疏忽大意,每一个微小的错误都可能造成危险。
当我结束了7天西耶拉的独行,到达补给地猛犸湖,和一伙人团聚之后,我带着已上升到一个新台阶的自己,朝着更远的北方,继续上路。
北加州的路途相对轻松,我的速度也提升到了40公里/日,最长的一天我徒步了48英里。我很庆幸自己经历了8个月的准备,这让我的徒步过程少去了许多烦恼和痛苦——装备轻便但齐全,鞋合脚,包合身,这些对于很多徒步者而言是十分奢侈的。他们当中有许多人花费了大量资金更换装备,有些人甚至换了六七双鞋,每天走在路上都是痛苦煎熬,实在不值得。
走完加州的部分一共花去了96天。在这96天里,我经历了雪山、溪水、瀑布、沙漠、森林、荒原、草甸、湖泊、火山等各种自然景观,认识了形形色色的同路人,更发现了一个更高更快更强大的自我。在俄勒冈和华盛顿时,我有意识地脱离人群,一个人行走,两个州加起来只用了41天。那时我基本上可以算作一个“徒步运动员”,脚下生风,从容不迫,每天扎营时都觉得不累,从早上六七点走到晚上八九点是我的主业,任劳任怨,向着下一个目标迈进。
2014年8月18日,在历经4200公里,32万米海拔升降的徒步生活后,我终于把手放在了加拿大国界线上的第78号纪念碑上,也在此插上了第一面中国国旗。
如果说是我选择了长距徒步,不如说是长距徒步选择了我。它让我更加坚定了“极简生活”的行为方式。以最原始的方式跋涉去远方,让双脚得到最少的保护,从而激发出人天生的协调性,这种生活方式只能体会,无法解释。我发现人是会对“恐惧”上瘾的。如果这条路是安逸的, 安全的, 安然的,我宁愿现在就停止旅程。每次在山路上,在高空,在悬崖边,在物质条件极度匮乏的时候,我感受到了最深刻最切肤的恐惧,同时也得到最平淡最真实的自由。
轻装上阵,返璞归真;用最少的东西,走最远的路;在山林原野日夜相伴,风餐露宿,但也与志同道合的同路人相濡以沫,以生命最原始和本真的方式生活,没有繁杂的利益关系,只有相互扶持和依附的共生关系。徒步万分艰难,但又十分简单:一步一步走向每天既定的终点,是我们唯一的目的。途中的故事,是好是坏是甜是苦,也都成为美好的回忆和宝贵的财富。
归彼大荒,自由无往。
(By Nuoya Zhang)